散步遐思

散步遐思

我开车送岳母去庙里。

岳母有些事要求神，我没有。帮她燃上香放毕鞭炮，我说，我先到外面转一转再回。于是走出殿堂，沿着一条水泥道往下走。

刚刚到庙里来时，我注意到不远处一大片开阔的田野中有一小块地长着紫云英，当时已怦然心动。现在这片田地就展现在我眼前，在这块不大的田地里，不知有几千几万株花，它们密密麻麻地挨在一起，每株高达一尺，绿叶对生，冠状花序上长着多达上十朵紫红色的小花，姿态纤巧、绰约，令我不禁想起“等闲识得东风面，万紫千红总是春”的诗句，内心一阵欣喜。

多年来我在外求学、工作，在城市生活,很少春天回到家乡。

先前春天寻常可见的紫云英，于我而言早已变成稀罕的景物。同时造成稀罕的还在于乡村生活在改变：儿时春来遍野都是紫云英，望去如一片紫色的花海，那时农民都重视庄稼，都种庄稼，如今只能见到很少很小的田地里有紫云英，因为现在农民都不大愿种庄稼，嫌成本高，收益小，很多改种经济作物，或者建住宅，或者任其荒芜。于是眼前的紫云英犹如我多年未逢的故人，如今再次邂逅，激动欣喜之情难以言喻。然而，这还只是表象，与此同时我意识到于我而言，儿时见到的田野里遍地盛开的紫云英就是春天的“万紫”，这是我很初的也是很深的印象。显然，每个人都有自己对春色中紫色的个体印象，有的可能会想到紫罗兰，有的可能会说出鸢尾，或是其它的花色。于我而言，却是紫云英，它寄托着我对春天一种具体的、独特的、深刻的印象与情感。与这种印象及情感联系在一起的还有更多的生活体验，那是儿时每到春天，扑倒在柔软的紫云英地上，将整个身体埋在花丛中、绿叶下，呼吸花草泥土的清新气息，与大自然亲密接触，融为一体的经验。正如里克尔所言，诗不徒是情感，而是经验。当我沉吟“等闲识得东风面，万紫千红总是春”这两句诗时，不仅具体感受到内心对春天、对紫云英的热爱，而且更进一步地体会到了那种消失已久的对大自然敏感、好奇并与之亲密接触、融为一体的生活经验。这种经验，这种情感，也许是微不足道的，但正是许许多多这样的经验与情感，构成了我们整个人格的庞大地下根系，支撑起我们的精神世界。当生活改变，与之相关的生活经验消失，情感联系被斩断，我们的人格、精神必定受到影响，然而往往不能引起我们的重视，为我们所觉察。或者，即便我们觉察到了也感到无力改变什么，时代生活的大潮已将我们推出很远。那么，如今还能见到紫云英也算一种幸运，它唤醒了我的生活意识，萌发了我断离了的情感根须，使我精神焕发。

在紫云英地驻足观赏良久后，我兴致高起来，想再到别处走走。

举目望见田野中间的水泥道通往附近的小山丘，消失在林木后。就在那里有几颗高大的松树，枝叶扶疏，丰神俊朗，在路旁似对人作揖，邀人做客。看到此景，我不禁遐思曲径通幽处的境界，便朝那里走去。

果然是个好去处，静谧，无人，只有树木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中，安详而蓬勃。阳光给树木着上明暗不等的色调，向阳的一面树叶如同浥上露水，闪闪发亮，而背阳的一面绿得深沉。阳光也愉悦了飞鸟的心灵，使得它们放声歌唱，远近相和，协奏出一曲优美的交响乐。我不由停下脚步，索性“寥寥人境外，闲坐听春禽”。现在，我的心情格外放松，恬静，开朗，平和。这里的一草一木都使我感到新鲜、有趣而亲切，使我油然而生一种“会心处不必在远，翳然林水,便自有濠、濮间想也,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”的感觉。

许久以来，我都没有如此美好的感觉，尤其是在家乡。它对我而言，太熟悉了，却并不使我感到亲切；太陌生了，又并不使我感到新奇，这使我对它产生一种深深的疏离。

然而，这种疏离也只是表象。设想，难道我不对我工作、生活的城市环境感到疏离吗？我仅仅在其中工作、生活，却不感到归属于它。那么在什么地方，我才会感到亲切，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，皈依的感觉？没有。正如波德莱尔所说，“我觉得我总是在我不在的地方才好”。可怕的疏离！人对世界的疏离！假如我要追溯下去，我会发现这种疏离来自自身对工作的疏离，对生活的疏离，对自身的疏离。在偌大的世界我动摇不定，找不准自身的定位与方向，总是去参照别人的生活方式，生存在一个相对的、固定的、狭窄的价值体系中，为没能达到或超过某个价值水准而苦恼，总是不得不裹紧自己服从强大的普遍生活秩序，缺乏心灵深层的沟通，而工作的意义在瓦解，生活的价值在剥离，个人的情感在荒芜。于是惶惑，于是促迫，很后又终于疲怠，终于厌倦。

刚才见到的紫云英使我找回了熟悉的情感，以及那个被疏离的自我。

此刻，当我面向这片小小的山林，面向眼前这个独特的世界，面向自我,无所参照取法,绝对地存在，以一种崭新的、超脱的方式与世界建立联系，克服疏离，自立自足自得自在并怡然自乐，便使自己的生命成为一次丰盈的体验，一道独无二的风景线，实现自身，确证自身的价值。这种感觉纯粹、朴素而美好，直通千年之前古人的心灵。

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，意味着我将重新审视自身与外部世界的关系，以一种超越的、智慧的方式为自己独特的生命作出别开生面的阐释。

抬眼，前面林木掩映处一角青山从远处向我投来深邃的一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