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百万大山深处,有一座古老的院落,我们把它叫做老宅。
躺在大山的怀抱,弥散着远古的气息,料峭的春风不曾将它唤醒。它,静静袒露在阳光下沉湎在悠悠的羌笛声中。
岁月凋蚀了老宅子的唐砖宋瓦,斑驳了廊柱的朱漆金饰。蛰伏在房脊上的雕兽似乎在凝望着秦时明月汉时雄关,聆听着元时的散曲明代的清风,不肯醒来。雕镂精致的窗棂上那暗黄的窗纸被风吹破了一个洞,老宅将有些发霉的气息缓缓吐出来,加重了怀古的味道。贴在窗子上的脸,也瘦了。
庭院中那棵古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将柳条从严寒中舒展开来,柔软的如同舞女的腰肢。在寒风里飘飘洒洒,呼唤着春风早日度过玉门关,不要让那羌笛杨柳声声怨。看着庭院里那方砖上被岁月琢磨的深深浅浅的痕迹,还有古柳被寒风删剪的枯枝碎叶,心中不觉暗自叹息:不是春风不度,是我们的内心太过寂寥了。
平日里,我们埋头于繁杂的事物中,无暇顾及身边的事物,忽略了季节的轮回,也忽略了自己内心的感受。偶见柳条轻拂枯草返青,便暗暗心惊,自己又苍老了一岁。我们常常感叹草木无情,其实多情的草木总会在我们不经意间唤醒我们日渐苍老的心,在废墟上生出新鲜的青草,让层层绿意在古老而荒凉的墙壁上多情地攀援。
住守在老宅的是我的叔叔和婶子。他们老的如同刚刚出土的红山陶器的碎片。他们是这老宅的一部分,生于斯长于斯,可能还要长眠于此。说到死,叔叔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忧虑。眼前这老宅的一砖一瓦都用他的体温测量过,那些破败的墙壁是他用心血凝固在一起的。老砖风化了,就到山上燕长城的废墟上寻找残砖碎瓦,让这老宅坐在今天与祖宗对话,延续着千年的血脉。可他毕竟无法像秦俑那样从千年的沉睡中醒来重获生命,他们终究会和这老宅一样渐渐老去。而儿孙们谁也不愿留在老宅里,早早逃离了大山深处。他幽幽地说:“风筝飘远了,手里的那根绳,断了。”
看着在古柳下玩耍的小孙女,他的目光很复杂。再过几天,孙女就要回到城里读书了,这里又只剩下他们老夫妻俩。他无法要求谁来守护这座地处大山深处的老宅。
年轻人纷纷离开大山深处,这座老宅像是深山古刹。只是将要断续香火。那棵古柳将独自苍翠,独自飘落。
先人们着眼于心灵的滋润与性情的涵养,往往于山水钟情处筑墙搭屋,为心灵修建一处可以安静栖息之地。可后人则把目光盯在了灯红酒绿的繁华都市,为了物质追求宁愿将心灵放逐,将宁静放弃,让精神四处漂泊。
我们创造了建筑,给建筑以灵魂,以精神;时间创造了废墟,废墟成就了往昔的繁华,留给未来独特的审美。唯有这棵古柳,可以承载千年情感,却无法成为岁月的废墟。它是废墟上的一抹春色。
春风依旧料峭逼人,绵绵群山像一部太久不曾翻动的书籍,沉重地压在莽莽高原上。燕长城的废墟成了这个书页上的一个句号,不知什么时候行文,也不知止于何时。岁月将昔日的辉煌变为今日一堆黄土,它仍在大山深处沉默,不喜,也不悲。
古朴的老宅与燕长城的废墟遥遥相守,无论是烽烟遍地、鼓角争鸣,还是风吹草低牛羊遍地,它们就这样默默相守,不弃、不离。
那棵古柳却笼上了一团新绿,在一片古拙幽暗中透出新生的意趣。老宅只能在绝望中守候,在守候中等待老去。古柳会将那陈年往事铭刻在年轮里,从古老的民谣中翻新出动人的曲目。就像唐诗催生了宋词,宋词又繁衍成元曲。那嶙峋凸起的骨节看似了无生机,却总会在春风里抽出新的枝条,然后,让嫩嫩的新芽缀满枝头,明媚出一个温暖的春天来。
老宅终究会在某一天里坍塌,像山上那燕长城的废墟,但无碍古柳年年萌发。
如果老宅不复存在了,春天依旧会从柳色中走来。只是,谁来守护这一抹柳色呢?
2012-2-1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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