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乡村记忆
夏天很舒服的时候要数早晨了。
空气凉爽，沁人心扉。房屋、树木、草垛、稻田……整个村庄笼罩在无边的薄雾中。青的草尖、红的花瓣都凝着晶莹的露珠，娇艳欲滴。静谧，湿润。
一声鸡啼，村庄被唤醒了。总是早起的老光棍已在村道上大声的咳嗽、吐痰，一头老牛牵在背后。放牛要乘早凉。一人一牛，在夏日乡野的晨雾里，一步一个脚印，渐行渐远，若隐若现，终于虚无缥缈了。
一日之计在于晨，这句谚语也许是专指农村的夏日。天气的炎热，使得早上的清凉时光尤为珍贵，几乎大半的农活都是安排在太阳未出的时候，尤其是盛夏。所以，天将微微亮时，苏北农村的大人们就都已起床，洗漱后，“人”字形的床席纹路还印在脸颊，他们就轻轻地关了院门，锁上。屋里还有两个酣睡的孩子呢！沐着晨露，携着农具，人们下地开始了一天的劳作，灌溉、插秧、施肥、拔草、晒粮、喷洒农药……
日头初出，大地已是蒸腾一片，晨雾消散殆尽，村庄也就明朗起来了。热！田间人们的衣衫已被汗水浸透，黏贴在前胸后背。可以收工了，田里的活哪有一天干完的道理？于是，像商量好了似的，各家几乎在同一时刻从田里退了出来。女人们不给自己一点喘息的机会，就急匆匆地往家赶去，衣服要洗、家禽要喂，还得准备全家的早饭，那些年轻的媳妇还要给孩子喂奶呢。男人们则要从容的多。他们通常会来到地头的沟渠边，取下草帽，拨开浮萍，用清冽的河水痛快地洗把脸，然后蹲着在垂柳绿荫下，点上一支廉价的香烟，眯缝着眼，心满意足地看着面前这一大片青的炫目的稻田。今年稻子的长势很喜人哩！
乡村夏日的早晨是忙碌的，也是迷人的。
日上三竿时，外面已是骄阳似火。待到正午时分，更是毒日当空。树梢也是纹丝不动。人们躲在屋里，轻易不肯出来。一上午的劳作，让他们在午饭后有足够的理由，在家心安理得地消暑。吃瓜、看电视。空调那时是肯定不可能有的。吊扇、摇头扇全开启了，只是把热浪更集中的送来，温度却一点不降。浸在井水里的西瓜捞上来了，刀口刚碰触翠绿的瓜皮，瓜就炸裂开了，是沙瓤的！人还未动手，一只绿头苍蝇却已捷足先登，落在红瓤上走走停停，“嗡嗡”作响，挥之不去。熊猫牌黑白电视里正上演着一部国产武打片，主角是个眉清目秀、功夫了得的少林和尚，一招一式霍霍有声。
一条串门的狗也自以为是地卧在吊扇下纳凉，伸着舌头，“哈赤哈赤”地喘气。它没有意识到呼出的口气已经影响了正在午睡的男人。男人出其不意地把手中的蒲扇打在狗头上，不重，声却很大。狗只好悻悻地支起起身来，耷拉着脑袋，拖着尾巴，有气无力地穿过一片耀眼的阳光地带，在绿荫浓厚的葡萄架下卧倒，换个地方继续“哈赤哈赤”地喘气，涎水从狗嘴边吊成一条晶亮的线，滴下来。两三只鸡也在葡萄架下心不在焉地觅食。那只羽毛绚丽的公鸡偶尔会提起一只脚，侧耳倾听狗的喘息，带动脖子下的那片红肉晃动不止，一无所获，然后继续低头刨食。那只肥硕的翠花鸡总喜欢把自己安顿在土坑里，用细土洗澡，舒服得浑身哆嗦。
总的来说，烈日明媚的乡村午后像晒蔫的丝瓜叶一样，昏昏欲睡，了无生气。
但是，每个村子总有一群精力旺盛的孩子，午休对他们来说，那是不存在的！烈日之下，他们仅着短裤，光着上身，脊背晒得黑红，干瘦的肋巴，像两块搓板，根根历历在目。那个身材颀长的少年，脸上戴着副宽大的墨镜，裸露的五官却越发棱角分明，显得与众不同。他们经常三五成群，伴着墨镜少年自在地口哨，在家前屋后游荡，斗鸡玩狗，浑水摸鱼，搜捕知了，或者无事生非。口渴了，他们就光顾附近人家菜园里的瓜果桃李。在这种行动中，刚上二年级的鼻涕男孩通常担任类似掩护、警戒的任务。他可能是这群孩子中很小的一个，但执行任务时却也是一个有着高度责任心的战士。即使行动失败，搅得鸡飞狗跳，还有主人虚张声势的呵斥，鼻涕男孩也能沉着应对。全身而退的少年们，欢呼着在滚烫的乡村土路上肆意狂奔，激起红尘滚滚，将落在后面的鼻涕男孩淹没其中。
他们来到了小桥边，在墨镜少年的带领下，鱼贯跃入水中。鼻涕男孩没有这样好的水性，他脱下颜色莫辨的短裤，精光着身体像只退了毛的猴子，小心地在浅水里练习狗刨动作。远处一位白裙长发少女骑着自行车翩翩而来。刚才还在水里上蹿下跳表演各种绝技的墨镜少年，此时却一个猛子扎到桥洞下，露出湿淋淋的半个脑袋，一动不动，恨不得把自己淹没在水里。鼻涕男孩倒是练习得愈加得意，手脚并用拍打水面，白色的小屁股在浑浊的浪花里忽隐忽现。
长发少女目不斜视，视若无睹，从石桥上飘然而过，消失在绿荫土路的尽头。水中的少年们又发出一阵莫名的哄笑。
骄阳终于西下，半边天却被染红了，给村庄上了一层浓重的釉彩。闷！热！一只红色的蜻蜓贴着鱼塘水面飞行，低空盘旋，寻寻觅觅，很终降落在一朵饱满的莲蓬上。一尾白鲢终于耐不住了，“嗖”地一下跃出水面，复又跌落，激起一圈圈涟漪，带着水面上的水黾一起，向四周悠悠地漾去，很快又归于平静。闷热！
突然，树叶哗哗作响，起风了！垂柳摇曳，荷香阵阵。傍晚的乡村就生动起来，连身上的毛孔都张开了。乘着晚凉，人们又开始了一天中未尽的农活。晒谷场上是很热闹的，大人们忙着扬场、堆草、屯粮，孩子们在空地上、草垛上你追我赶、跳跃翻腾。鼻涕男孩正在用一把扫帚捕捉漫天飞舞的蜻蜓，他成功了！他用手背蹭下青黄的鼻涕，抹在那条肮脏的短裤上，龇着白牙，向周围的伙伴炫耀他美丽的蜻蜓。此时，西边的很后一抹夕阳，给晒谷场的一切打着动人的追光。
鸟雀归巢，鸡犬相闻，炊烟袅袅升起。月亮也终于爬上了树梢，宛若镶了金边的玉盘，如水一般静静地倾照着乡村。今天的晚饭是丰盛的。小方桌已经搬到月光地里了，红的辣椒、白的豆腐、绿的青菜、黄的鸡蛋，还有一盘红烧鱼，都是很普通的食材，却也是极新鲜的。一家老小围坐在一起，男人光着膀子喝酒，女人响亮地喝着稀饭，鼻涕男孩吃饭也不老实，毛手毛脚地打翻了一只碗，自然引发了一阵责骂。老光棍家的院子是宁静的，一人一桌一瓶二锅头，却也用了白瓷小盅慢慢独酌，就着两坨糖蒜和一片蛙声。黄狗蹲在一边静静地看着。月光将人和狗的影子投射在地上，拉得长长的。很快，各家的院子前已经聚集了纳凉的人。人们家长里短，谈古论今，中间夹杂着皮肉撞击的脆响，那是巴掌在拍蚊子。鼻涕男孩是很闲不住的一个，他把萤火虫发光的内脏匆匆涂在额头，就提起小桶，厮跟墨镜少年一伙到水塘边抓龙虾了。要不了多久，他们准会满载而归。
夜深了，月亮躲进了云里，只剩下繁星满天。纳凉的人们大多回屋睡去了。鼻涕男孩已经睡熟了，脑门上沁出一层细汗，蜻蜓静静地守候在蚊帐里。草丛里的蟋蟀偶尔鸣叫一声，夜就更静了。只是村头的小桥上，还有一个孤独的红点在黑夜里忽明忽暗，不要害怕，那是老光棍还在纳凉吸烟。也许，他是全村睡得很晚的一个。
夏夜，对一个老光棍来说，也许是漫长的。
（编者注：百度检索为原创首发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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